我那一生傳奇的 浪子老爹

昨晚半夜夢醒，醒來後依稀記得老爸來夢中看我，我在夢中很認真的問老爸說：「爸爸，你年輕時的那些照片跟筆記還在嗎？我想把你的故事寫下來！」老爸笑笑的說：「真傻！當然是沒有。」老爸不常到我夢中看我，我想他已經忘記我曾經多麼的愛他，而他曾經又有多麼的疼我。老爸在我小學四年級就過世了，我曾想過，如果老爸不是在我這麼小就過世，而是經歷到我的青春期甚至之後才走掉，我想我對老爸對我的疼惜記憶不會印象這麼深刻。我很愛他，我很想把他的故事寫下來。

我家老爸雖然很疼愛我，但依世俗的標準而言，他不是個顧家的好男人，甚至可以說是個花花公子。從我有記憶起，他的衣櫥裡的衣服全是那種高級的三件式標準西裝（襯衫、背心、西裝、長風衣），甚至還有可拆卸兩層的那種做工細緻的黑色長大衣，在那個年代一般人好像不太有可能有機會穿到這種衣服。老爸雖然長得不帥，但應該是屬於一般人所稱的風流倜儻的老頭吧！他個性溫文儒雅，寫了一手好毛筆、好文章，且身形修長，是個注重衣著打扮的老男人。他講話幽默風趣，口才很好，我記得小時候老爸身旁老是有那種笑得花枝亂顫的阿姨圍繞。（寫到這裡，我終於知道我歷任男友的原形是從哪來的了。老爸，你看看你造的孽！）

我覺得我家老爸的一輩子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，那就是「浪子」。老爸是家中三兄弟中的老二，但我可是有一籮筐的姑姑。祖父、祖母那一代應該算是家境還不錯的，家裡的女兒全是自己養大，且都嫁得不錯，可惜我們家算是家道中落了。據長輩說我們家跟蘆洲的李宅有點淵源，算是沒落的旁支吧！老爸家裡三兄弟個性各異，大伯一直給我那種家族大家長的氣勢，而叔叔則是個話少且謹慎過度的長輩，唯獨我家老爸個性外放的太過份，每次家族聚餐時，就會看到老爸滿場飛，家族晚輩都喜歡跟他開玩笑，但一喝酒就會喝到亂七八糟。因為我家老爸只要喝了酒，他的臉和脖子就會紅通通的，我都笑他像隻公雞一樣。（所以會喝醉的男人，永遠無法給我好印象。）

小時候聽老爸的那一口台灣國語，我實在很難想像他年輕時曾在上海風雲叱吒過。老爸年輕時，曾孤身到上海去工作，在那個年代只聽過有外省杯杯到台灣來，但極少聽聞有台灣人到大陸去謀職的。當年，據說老爸還混到當上上海的警探，小時候他曾跟我說他年輕時某次去一宗滅門慘案的案發現場，地上滿地是血，穿皮鞋走在滲滿血跡的地面，皮鞋還會因為血液的關係發出啾啾啾的走路聲響。（是說幹嘛跟小孩講這種恐怖故事呀？）

當年，大媽就是這樣迷上風流倜儻的老爸吧！大媽家裡在上海很有錢，父親是上海有名的船王，從小應該是嬌生慣養的嬌嬌女，不過愛上我老爸這種浪子也算是他命不好。大媽嫁給老爸後，國共戰爭越演越烈，整個時局開始混亂了，大媽只好嫁雞隨雞，跟著我老爸回到台灣來定居。老爸家中的環境再怎麼好，也比不上大媽上海家裡的大排場，陌生的環境、語言的隔閡（閩南語大家族與講上海話的媳婦無法溝通）、沒有朋友的情況下，大媽在台灣多少有點適應不良。


不過最慘的莫過於老爸這浪子，結了婚、生了孩子後，卻依舊花心不改。屢勸不聽，某次性格激烈的大媽跟老爸大吵一架後，威脅說要跳樓。沒想到這男人最禁不起被激，一氣之下，甩門就這麼離開了。千金大小姐也氣炸了，樓也跳了，心也碎了，手也摔斷了。不過這麼一跳，倒真是讓千金小姐對這浪子死了心了。出院後，大媽抱著出生沒多久的大哥坐上船，頭也不回的回上海去了。那一年開始，兩岸就這麼斷了數十年，這對夫妻也就這麼斷了……..據說多年後，那個大我四十歲的大哥曾經輾轉捎信來台灣要找老爸，不知怎麼回事，好像也沒聯繫上，從此也斷了音訊。

小時候我曾在老爸的衣櫃裡翻出一個皮箱，裡面是一本一本的筆記本，筆記本裡都是一些改革向上的話，諂媚上司、諂媚國家的話。原來老爸年輕時曾因為吸毒被抓進監牢裡關過一陣子，這些本子就是在監牢裡的自我改革日記，寫的越忠誠則代表你越有心改革向上。寫這種東西，根本難不倒我那文筆好的老爸呀。我還記得小時候，老三台電視曾做過一個南京大屠殺的紀念節目，但內容跟史實有點出入，老爸還很生氣的投書到電視台去，將當時的歷史重新交代了一遍，電視台還曾經打電話道歉哩！（不要以為只有外省老杯杯才會幹這種事，我家這個本省老杯杯，講到歷史也是挺悍的！）

不過這個浪子，老來得女，大家都知道他最寶貝就是這個女兒了。小時候我總是被當成男生打扮，我知道這是老爸遺憾我不是個兒子的補償。老爸因為文書功夫了得，在一個大市場的辦公室裡謀了一份秘書的工作。算是市場大老闆的幕僚心腹，老闆還曾經出來競選，老爸則負責所有帳務、文宣等工作。老爸對我疼愛有加，連我上小學時他都混進去學校家長會當秘書，只為了能多照顧我，我還記得我那時享有某些特權，還不時跟著學校老師去參加旅遊哩。（老爸你在想什麼？跟老師一起出去玩怎麼會好玩哩？誰敢不乖乖的？）在老爸任職的菜市場裡，老是會看到我頑皮的東奔西跑，每個店老闆都知道我是誰的女兒。曾經有個老闆給我取了個外號叫「五百萬」，因為全世界都知道我老爸寶貝這個女兒，將來女兒要是嫁了，要收聘金五百萬大洋！（看玩笑的啦！哈～～）

這浪子好交朋友，認識的人三教九流的都有，印象中我們家曾出現過警察、民意代表等，不過流氓等級的酒肉朋友也不少啦。我還記得小時候老爸還曾經抱著我跟著一夥哥兒們去喝花酒，酒店小姐看到客人的小孩母愛特別豐富，看到這些化妝的夭嬌美麗的小姐們，我都馬上叫：「姊姊！」，小姐們各個莫不歡欣的帶我去買糖果餅乾來討好我。（你看！嘴甜的小孩有糖吃吧！我的世故是從小就培養出來滴！）你也許會問：「難道你媽媽不生氣嗎？」開玩笑！浪子是沒在怕的，回家後還會把酒國的糗事自己當笑話講哩。

其實從小我就知道我們家父母不合的事。媽媽嫁給我老爸之前，就曾經有過一次婚姻紀錄，前夫是個日本人，留下四個小孩跟我老媽他就生病過世了。老媽非常獨立，不僅照顧四個孩子，還因為會做男裝的好手藝而在市場裡開了一家男裝店，甚至自己攢錢買了房子。老媽跟老爸就是在市場裡認識的，一個是花心的市場管理秘書，一個是市場的男裝店老闆。後來老爸跟老媽租了個房子住，後來就這麼走在一起了，再後來就有了我。

多年來老媽一直對老爸是怨恨的，因為這個男人不僅不賺錢養家，整天花天酒地，還吃她的住她的，趕也趕不走。外婆還曾經跟老媽說：「那男人跟你在一起，就像是坐在黃金做的米甕上，他怎麼會願意走？」老媽和前夫生的四個小孩也從來沒給過老爸好臉色看過，老爸對他們也不怎麼關心。（這也是我跟哥哥們不親的關係吧！）我印象中，因為老爸身份的關係，不時有人會送高級水果（富士蘋果、芒果等）來，中秋節時我們家的月餅可是數盒計算的。家裡只要有好吃的、好玩的，老爸就會藏到自己的房間去，等我下課後會把我偷偷喊到房間去吃。人家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，這一點我相信。但女人呀！當個浪子的女兒也許幸福，但當個浪子的女人就不怎麼聰明了。

老爸因為年紀很老了才生了我，小學時只要是家長會時我都會很害羞。因為同學都會喊說：「南西，你爺爺來了！」但也因為老爸的氣質打扮跟同學的爸媽很不相同，因此我也常被同學、老師們特殊看待。（小時候我覺得我跟同學沒什麼兩樣，但長大後才知道有所不同。比如說：小時候我有奶媽之類的事……）我還記得小時候我讀朱自清的那篇《背影》時，說到父親蹣跚的撿橘子背影，我真的感動的哭了，因為我也有一個老爸爸呀。

我印象裡，同學中好像只有我家老爸有單眼相機，而且相簿裡都是我。每年生日時，老爸還會買一個好大的生日蛋糕給我，然後邀請我的同學來一起吃蛋糕。（小時候的那種蛋糕讓我好懷念喔！裡面是普通的黃色海綿蛋糕，但外面是一層脆脆的巧克力跟鮮奶油，我都很故意的只吃外層的巧克力，內層的就交給老爸去處理。很任性的小女孩吧！）

在我小學四年級暑假時，我家老爸生病過世了，是在農曆七夕過後的那個半夜，老爸過世的那一刻至今我還印象深刻。那一陣子老爸已經被送進醫院裡，呈現昏迷狀態。半夜，我被三哥從家裡帶到醫院去，我看到老媽在病房外哭到聲嘶力竭昏死過去，進到病房內時我被叫到老爸面前跪著，堂哥在旁邊叫我跟著他說一些讓老爸安心走的話，送老人家最後一程。兵荒馬亂的病房，哀嚎一片。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臉上的淚是因為難過老爸不在了，還是被那個場景嚇傻了。我只記得那時我竟然抬頭盯著病床上的天花板猛看，然後說著：「爸爸，再見！」

嗯，我從小就是個怪小孩！我以為人死後，靈魂會從身體飄起，然後上升到天堂去。只是一般人看不見，但我相信老爸是看得到、聽得到的。老爸過世後的第一個晚上，我夢見穿著一身西裝筆挺的老爸，跟我說他要離開了，回頭跟我招招手就走出家門。我還忘了老爸已經不在了，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揮了揮手說再見。

就此我就很少在夢裡見到老爸了，夢見他的機會屈指可數，每次我幾乎都是在夢裡問老爸問題，有次我還曾問過他說：「你還愛我嗎？」哈！真傻呀，夢境怎麼可以當真？每次醒來後都是大哭一場，更傻。小時候老爸都會跟我玩一個遊戲，他會問我說：「南西最愛的是誰？」我都會衝上去抱住他，然後很用力很用力很用力的親了老爸臉頰好久不肯放，然後大聲說：「我最愛爸爸！」然後老爸就會呵呵笑的用他那長滿鬍渣的下巴磨贈我的臉，父女倆笑聲不斷。

老爸，你的故事我說完了。我說的對不對？

對不起，我把你形容成一個浪子，對所有女人而言你是個壞男人，不過對我而言，你真的是一個好爸爸。老爸，我真的愛你，雖然你聽不到了。

希望你在天堂安歇，總有一天我們會在相見的。